內存的故事--風風雨雨50年
2019-05-14 13:00:54 金捷幡(這篇文字雖然引用了很多事實,但是它是純個人體會,也會帶著明顯的私人雜想和偏見。另外本文對行業外的人極其冗長和無聊,如果能看完建議給自己發個獎杯。)
前言
2006年5月1日,總部在德國的半導體巨頭英飛凌(Infineon)分拆了她的內存事業部獨立在紐交所上市,股票代碼叫做Qi。官方解釋Qi有兩個意思,一個是中文的“氣”,說這是個很有魔力的詞,比如氣功,代表流動的能量(Energy Flow);另一個意思是它的發音,念作Key,表示開啟世界的鑰匙。不過這個浮夸的名字并沒有帶來好運。這家公司叫做奇夢達(Qimonda),今天很少有人知道這家公司了,因為她只活了三年,就從曾經的世界第二大內存公司轟然倒地而亡。而我在這間德國公司工作了6年,詳細體會暫且按住慢慢道來。
(英飛凌宣布分拆奇夢達,兩位CEO捧起12寸晶圓)
英飛凌(Infineon)是1999年分拆獨立的西門子半導體,第一任CEO是時年只有41歲的烏爾里希舒馬赫(Ulrich Schumacher),他據說和賽車皇帝舒馬赫可能是老鄉,他也酷愛賽車并因此在后來栽了跟頭。具有冒險精神的舒馬赫在內存界率先花11億歐元投資了12寸晶圓廠,使得英飛凌在00年代初中期迅速趕上美光(Micron)和海力士(Hynix)。可惜在2004年舒馬赫因為一場奇怪的賄賂風波被迫離職(后面再詳述)。此后,這家德國公司變成了極其謹小慎微型,注定了4年后的黯然出局。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更年輕更具冒險精神愛玩飛機的美光(Micron) CEO Steve Appleton抓住各種機會合縱連橫后來居上,直到2012年墜機身亡。
1999年是內存界的大變年,排名世界第三的韓國現代半導體(現在的Hynix)因政府施壓強娶了第五名LG半導體;同年日立和NEC合并了其內存部門產生了爾必達(Elpida);也在1999年,IBM宣布退出和東芝合資的內存廠Dominion從而退出內存業務;剛剛完成收購德州儀器(TI)內存部門的美光(Micron)也在其時進入大陸市場。那時我剛好開始了在國內某最大的PC廠做核心器件的采購,和這些公司都有了親密的接觸。同樣是1999年,臺灣921大地震因產線損失導致中關村內存一周內翻三倍,也是今天不能想象的。
為什么各個電子巨頭都紛紛剝離自己的內存業務呢?因為內存價格是有非常大的波動,而且經常是虧多賺少。很多上市母公司不喜歡自己的財報一會虧一會賺的,索性分拆了后公司業績穩定,管理層好拿獎金。只有一家公司例外,它就是三星電子(Samsung Electronics),這家家族公司一開始就持有堅定的信念,從未想過剝離內存業務而是不斷巨額投入自有資金,也從不抄近路收購瀕臨倒閉的同行,三星的專注、韌性和兇悍使得它今天在內存領域獨占鰲頭、雄霸天下。
那為什么內存價格會波動呢?同樣是半導體,同樣的硅片,其它芯片為什么不會這樣呢?簡單說,在業內內存芯片被稱俗為顆粒,歸類為commodity,可勉強翻譯為大宗商品,也就是說它和原油橡膠類似,是電子行業各個產品都需要的一種原料。內存芯片從投片到產出需要三個月時間,而生產內存的工廠需要數年時間建設和數十億甚至百億美元的投資,因此產能和需求之間是永遠無法平衡的。據傳臺積電大佬張忠謀曾經說過,內存供需多或少1%,都會引起市場暴漲或暴跌。而其間的故事,我們要從內存行業近五十年的春秋戰國和血雨腥風談起。
引子
首先,本文的內存是指半導體存儲(MOS Memory),也就是金屬氧化物在硅上做成一個一個的小閘門來表示1或0,一個存儲單元由一個三級管加一個電容組成。它主要包括DRAM(動態隨機存儲器,即大家說的電腦手機里的內存)、SRAM(靜態隨機存儲器)、EPROM和Flash(閃存)等類型的內存。
(IBM在50年前發明的DRAM內存)
而在此之前,科技人員利用磁帶、磁鼓、磁芯甚至打孔紙帶來存儲數據。磁芯是靠鐵磁閘門開啟關閉來表示0和1,磁存儲也沒有因為硅內存誕生而停止發展,這就是以磁盤為介質的硬盤業,是隨著PC業的井噴形成的另外一個大行業,而磁硬盤驅動了蘋果第一代iPod是其輝煌的巔峰。然而天下大事分久必合,今天硅存儲再次取代磁存儲,這就是SSD硬盤,用半導體內存技術做的硬盤。
60-70年代
IBM的Robert H.Dennard被公認是DRAM之父,他設計了MOS電容存儲刷新的概念。最早量產的DRAM應該是1968年半導體業泰山北斗仙童(Fairchild)生產的256bit內存,按現在的說法大概只能存幾十個字母的容量吧。仙童這個名字是天使投資者的名字,今天大概不會再有公司用這種方法命名,也許不太吉利,感覺是在給別人打工而不是在創業。仙童的八個叛徒是硅谷最膾炙人口的傳奇。靠著從仙童“再次叛逃”出來的牛人和技術,1970年英特爾(Intel)3英寸晶圓廠生成的的i1103是第一款劃時代的量產DRAM,真正使DRAM的生產達到經濟規模,使得每bit存儲降到1美分。i1103只有1k容量,是今天內存容量的百萬分之一。
70年代上半期DRAM的霸主是Intel,然而下半期屬于Mostek。這家公司是德州儀器(TI)的工程師創辦的。德州儀器也是半導體和集成電路開創公司之一,比起仙童更擁有雄厚的財力。據我所知,TI在半導體業誕生至今半個多世紀,一直處于前10名,這是無與倫比的一個記錄。即使在競爭異常激烈的今天,TI仍然在工業半導體、模擬器件、DLP投影等領域遙遙領先,產品種類數以萬計,利潤超高而穩定,令人嘆服。
最初在和Intel競爭中,Mostek更早提供了CPU和DRAM集成的方案,并在1973年推出了管腳更少的4k DRAM,從而一馬當先。靠4k和16k DRAM,,Mostek到70年代后期市場份額擴至超過8成。不過,當年的內存技術還是相對門檻不是很高,拆開仿制(逆向工程)比較流行,甚至大公司也加入了這個行列。1979年Mostek被聯合技術(UTC)公司收購。有個說法是,Mostek因為行業不景氣被聯合技術(UTC)公司收購,后來進一步在競爭中落伍。實際情況是,當時是為了抵御惡意收購。而UTC收購前后的人才流失以及企業戰略方向問題,才是導致Mostek衰落的根本原因。因為Mostek其實有很多領先技術,包括通信技術和處理器,如果換個方向發展,也許今天又是另一個巨頭。
當年喬幫主開山大炮Apple II,很多用的是Mostek的4k DRAM。話說這里,我80年代在北京上中學時,學校里有兩臺Apple II,被鎖在空調機房里大概一個學期才讓摸一回。但它激發了我對科技無盡的向往,也讓我們小人物和喬幫主以及Mostek的連接一下跨越到30年以前。有時候覺得這種連接真是蠻神奇的,感覺宇宙中真有一些穿越時空的東西。。。對不起這里又犯屌絲病了,打住。。
1978年四個Mostek的員工離職在一個地下室創立了美光(Micron),開始只做芯片設計,而且第一個設計訂單是Mostek的64K DRAM。后來在愛達荷州大富豪土豆大王J.R.Simplot的資助下買了些二手設備開始自己生產64K DRAM加入了戰局。經過一些列黑道白道的操作,美光成為直到今天的戰國梟雄之一,這里也暫且留到后面再說。
70年代的三星也有個八卦。1974年,李健熙突然極其堅定地認為一定要收購破產的Korea Semiconductor而進入半導體業,因為他覺得沙子(硅)能變成金子(集成電路)太劃算了,而且IT業一定等于未來,沒有半導體就等于汽車沒有發動機。他甚至花了自己的私房錢購入50%的股份。他和父親說,即使所有人都反對,我也要自己做。8年后,三星成為業界第一個開發出64Mb內存芯片的公司。要知道,1974年的時候只是朝鮮戰爭結束20年而已,韓國的底子是50年代廢墟上的世界最貧窮國家。我們今天改革開放已經近40年,終于要重新加入主流內存戰團。
(三星內存條)
李健熙是個極其堅定自負的人,歷經各種行賄、逃稅、判刑、買春等丑聞,依然堅持自己的方向。三星的風格就是,李健熙決定的戰略,根本沒有討論的余地,下面的人只有執行。
正因為有李健熙長達40多年的支持,三星電子總是在行業低谷時果斷投資,每次都得以站在波峰的前面笑傲江湖。其它公司,沒有一家母公司可以做到這種不計成本地支持。為什么說不計成本呢?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因為每年的投資都和建造航空母艦差不多吧。也許航空母艦確實不算什么,三星集團還承包建造了800多米的迪拜哈里法塔和60萬噸的海上天然氣巨型浮船等多個世界第一。
值得記錄的是,中國在70年代也在大力研發DRAM。北大物理系和中科院分別承擔了研發和量產的工作,水平大概只落后美國5年。
80年代
可悲的是,在無數有巨大前途的領域中,Mostek最后選擇集中了公司資源在內存這個血腥行業背水一戰,但在和日韓背靠政府的企業競爭中最終敗下陣來。Mostek在1985年被廉價賣給法國公司Thomson,后來隨著Thomson和SGS的合并,魂歸STM(意法半導體)。為什么說是魂歸呢?因為Mostek肉體已經基本不在了,但是還有大把內存領域的專利。STM居然靠這些專利,通過漫長訴訟內存制造商,賺取了數倍于收購Mostek的利潤。而后來,內存行業面臨的各種訴訟,成為業界一個常態,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利潤,經常隨時又被割一刀。Mostek是內存界第一個敗退的巨頭,預示著美國群雄接下來的連續崩潰。
內存從80年代起開始變成拼制造的行業,日本五巨頭(日立、三菱、東芝、NEC、富士通)和韓國各大公司(三星、現代、LG、大宇)的殺入,使得行業利潤降至冰點。日本的內存廠商還有OKI、松下和日本鋼鐵(在這里我想畫一個掩面笑哭的圖標)。83年到85年游戲機市場崩盤,市場銷量下降到只有之前的10%不到,是導致內存嚴重過剩的一個重要原因。這個崩盤被稱為Atari Shock,就是當年喬布斯打過工的那個游戲機公司Atari,和其它第一代游戲公司的崩潰,導致了英特爾、國家半導體(National Semiconductor)等美國廠商退出DRAM領域,80年代末美國只剩下Micron、TI、IBM和Motorola四家內存廠商,而在全球大概還有30家。
內存行業玩的就是投資-產能過剩-供過于求-玩家退出-供不應求-投資的循環游戲,Mostek和Intel的退出給了其它競爭對手的喘息機會,85年后PC和任天堂紅白機的熱銷,也使得大家的日子好了起來。日本廠商在資金上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同時在良率上比美國人高出30%,使得80年代后期壟斷了大部分內存市場。而在這個時候(1987年),我們后來的主角三星電子,只有不到10%的份額連前5名都進不去;另一個主角美光份額還不到5%。這兩家后來的冤家對手在當時抱團取暖,三星的核心技術,基本都來自美光。但是由于工藝落后成本高,三星半導體到1986年虧損額高達3億美元。四家韓國廠商(三星、現代、LG和大宇)在80年代投資超過20億美元,可謂不惜血本。領先的日本廠商感受到了來自韓國的壓力,通過傾銷試圖壓垮韓商,然而堅韌的韓國人選擇了堅持砸錢進去,抵住了巨大的壓力。美國商務部1985年啟動了301反傾銷調查,并在1986年簽署了美日半導體協議,逼迫日本打開封閉的日本芯片市場。美國巨頭摩托羅拉(Motorola)得以靠政策東風和東芝在1987年在日本合資成立東北半導體,但10年后Motorola退出內存市場買回了東芝的股份,東北半導體改生產MCU和其它邏輯器件。
85年廣場協議的簽署和日元的升值,終于讓日本廠商氣勢洶洶的勢頭被遏制。雖然日本廠商仍然占據技術優勢,但是不再可以用價格武器打壓對手,使得韓國廠商也在80年代末期還是獲取利潤并生存下來,TI和Micron同時也獲得了顯著的利潤。美日半導體協議的后果是,行政干預了市場,而消費者花了更貴的錢才能買到主流內存的電腦。后來由于IBM和惠普等內存大買家的投訴,反內存傾銷的協議在1991年被瓦解。
80年代,無錫742廠通過引進東芝3英寸生產線,量產64K DAM。也許這是無錫后來的半導體情節的由來。此后,908工程落戶無錫華晶,建設首條6英寸生產線,從AT&T引進制程技術。但是,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建設周期過長導致技術落后失去競爭力。在大環境是全面引入國外技術,大快好省的方針指導下,中國本土的內存研發和設備制造開始處于停滯狀態。今天,我們的半導體設備技術大概落后了20年,成為中國制造最大的瓶頸,沒有之一。
90年代
90年代上半葉是PC發展的黃金時期,Windows 95的發布是輝煌的頂點。大家今天熟悉的“開始”按鈕是那時候才開始啟用的。現在的90后00后都沒有用過沒有“開始”按鈕的Windows 1.0-3.2,不能想象我當時在自己4MB內存的486上裝上Win95的激動心情(容量也就是今天手機內存的千分之一)。為什么沒有升級內存的原因我還記得,當時中關村16MB內存大概要4000-5000元,而今天1塊錢都不到。這是多大的一筆巨款呢?當年我上大學時100元生活費可以非常充裕地過一個月。
那年在我上的那個很有名的大學發生了一起驚人的盜竊案,一個國家重點實驗室的幾十臺電腦,在一夜間內存全部被拔走,迄今沒有破案。這個金額要今天按等比工資來描述,大概相當于一次被偷了上百個iPhone吧。
(懷念一下Windows 95的藍天白云, 好像Vista開始變成那種灰藍的霧霾了,真是佩服微軟與時俱進)
NEC, Hitachi在90年代初仍然傲立三甲,但由于日元升值和泡沫經濟破滅逐步降低了競爭力。漢城奧運會后更放眼世界的韓國廠商抓住了機會,三星、現代電子和LG半導體已經成功趕上來進入六強。1995年,Micron的低價傾銷引起日本廠商的震動,被稱為Micron Shock。1997年日本鋼鐵退出DRAM生產并把工廠轉給日立和UMC,1998年松下退出,1998年日立退出和TI在美國的合資廠,到90年代末,日本廠商的市場份額,已經從90年代初的70%跌到42%。
東芝在整個90年代DRAM領域一直處于第二陣營(5-10名),直到00年代靠NAND重新回到內存界當主角。這時,韓國廠商高薪挖角東芝工程師,對不愿放棄終身雇傭的工程師甚至請他們周末坐飛機到韓國指導,使得韓國企業在技術上迅速趕上。90年代初不少廠商之間為減少研發投入形成了內存技術聯盟,比NEC和AT&T、索尼和AMD、三菱和TI以及Motorola、OKI和SGS-Thomson。從結果看,三心二意想靠別人研發技術的公司,最后都歇菜得比較早。
值得一提的是,NEC在1991年和首鋼合資成立首鋼NEC并在1994年量產4M DRAM,為中國培養了第一批半導體制造人才。碰巧的是,我98年學開車時同一輛大貨考試的幾位都是首鋼NEC的前輩,當年個個都是英姿勃發,還請我去參觀了晶圓廠。只是后來失去了聯系,可想見他們估計都轉行了。我在英飛凌的一位服役20年的資深同事,也是首鋼NEC出身,日語流利得能看日劇,我們都佩服得不得了。1997年,NEC在上海設立合資公司華虹NEC,建設了中國第一條8英寸生產線并成功量產。而隨著NEC設立爾必達后退出DRAM領域,華虹只好轉做代工。隨后華虹遺憾地因資金不到位和海外技術封鎖無法建設12英寸晶圓生產線而淪為配角,錯失了保持和國際技術同步的絕好機會,其低端產線后期成為二代身份證的主力供應商。奇夢達時期的中國業務負責人即我的上司,也出身于華虹,但后來也轉行了。可惜當年國內半導體公司的發展機會和待遇,都遠遠無法和外企相比,導致很多技術人才轉到外企去做銷售等工作,使得今天我們重新在半導體制造業追趕世界一流時發現嚴重的人才斷檔。現在的辦法是大陸公司通過越來越雄厚的財力去臺灣挖角技術人員,順便促成祖國統一。
在1Gb芯片的研發上,90年代末形成了三大技術陣營:
1. 韓國陣營;
2. 日立、三菱和TI;
3. IBM、Motorola、英飛凌和東芝。
最后一個陣營里東芝首先撤出,然后是Motorola和IBM,這導致了后來英飛凌在溝槽式電容技術上孤軍奮戰和最終功敗垂成。
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中,韓國企業由于負債率過高和外匯儲備不足,歐美債務收緊導致韓元在年底數周內暴跌60%,這卻意外極大增強了韓國企業的出口競爭力,1998年韓企在DRAM領域份額超過日本企業。為了應對空前的危機,韓國政府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求救,并要求企業大裁員和抱團取暖,比如命令大宇汽車收購三星汽車,三星電子收購大宇電子,現代電子合并LG半導體。應該說韓國這次重整旗鼓非常成功,畢竟韓國國土小人口少,產業面面俱到的話競爭力肯定不行。此后,韓國在重點扶植的高科技、家電、汽車、石化和文娛等領域大放異彩,引導了世界上不可忽視的“韓流”。
1999年NEC和日立合并DRAM事業的背景是,NEC份額已經跌到11%和第四名,日立跌到7%和第8名。雙方都認識到這樣的份額無法單獨生存,尤其Micron收購TI DRAM以后終止了和NEC的技術合作。然而合資公司Elpida并未像兩家母公司預期的奪取20%市場份額,而是在2002年跌到5%,直到傳奇社長阪本幸雄上任。
(Elpida內存芯片)
00年代
2000年的時候,全球內存廠商的數量仍超過20家,而到00年代末期只剩下不到10家。經過1999年的大整合,到2001年塵埃落定時的排名是這樣的:三星,美光,海力士和英飛凌,四家握有近8成的市場份額。這時,最先出問題的是海力士。
(2001-2014 DRAM市場份額)
2001年DRAM價格的狂跌,導致Hynix巨虧25億美元,無法按期歸還收購LG半導體(LG Semicon)時欠下的巨額貸款(超過140億美元)。1999年由于青瓦臺壓力合并LGS,現代電子居然付了高于LGS價值5倍的錢。Hynix的資產負債率高達令人咂舌的206%,所有人都認為它很快就完蛋了。以韓國交換銀行(KEB)為首的債權人進駐Hynix并接管了管理權,并開始尋找買家。然而這么個巨債的爛攤子,又是在虧錢不要命的內存行業,三星和LG都拒絕接手。當年Hynix中國的首席代表權英吉先生,每次見到我都是一付垂頭喪氣的樣子,經常請求我們提一點下訂單,這樣他們可以拿出貨發票去向銀行做保理貸款。而為了銷量,Hynix價格基本上是一直比競爭對手低上一毛美元以上。
這時,Hynix債權人找到了最善于乘人之危的美光,簽了個跳樓價達成了協議賣掉公司。然而,Hynix的員工爆發了,工會給美光發了聲明,聲稱一旦收購便所有員工集體辭職。在這種情況下,再想貪便宜的美光也只好撤退了。各家DRAM大廠都在期待Hynix的倒閉,使得內存價格可以回升。
另所有人意外的是,Hynix債權人尤其KEB沒有放棄,130家債權人聯合起來,他們指派了KEB銀行的 Eui-Jei Woo教授擔任Hynix CEO。Woo教授當時的壓力之大可以想象,據回憶他表示被任命這天這是他人生最糟糕的一天。這些銀行家極其認真地研究了行業并制定了驚艷的復興計劃:
1. 注銷了80億美元債務轉成股份達到絕對控股并降低資產負債率
2. 和意法半導體合作開發生產NAND閃存,借以緩解DRAM價格壓力
3. 和中國無錫談了個超級合算的投資,韓方只投資2.5億現金建設總投資20億美元的先進12英寸晶圓廠。(換句話說,也許是無錫救了海力士。然而后來看看西安對三星的慷慨又讓無錫不算什么了。)
4. 把債權人的股份逐步轉到股市讓老百姓接盤
5. 借英飛凌-茂矽爭端把茂德產能納入麾下
Hynix的無錫12英寸廠產能以及NAND閃存市場需求的暴增,在接下來幾年為Hynix帶來數十億美元的利潤,并在市場中保持了核心競爭力。
英飛凌是2000-2006的另一個亮點,由于率先在12英寸晶圓廠的大膽投資,使得英飛凌很快超過美光占據第3名,并在2006年個別季度超過Hynix躍升第2名。我在2002年加入英飛凌,當時的四大部門:汽車和工業電子,內存,通訊和智能卡都處于領先地位,公司人才濟濟。個人魅力十足的年輕CEO烏舒馬赫非常重視中國市場和客戶聲音,在投資上大膽果斷。舉個例子,在聯想和華為都比較小的時候,英飛凌就每年花重資把大型產品展會搬到客戶大樓來辦,現場提供餐飲的廚師都從德國和凱賓斯基酒店請來,各種禮品也從德國空運,細節毫不含糊。然而,他這種張揚性格也許不討老派管理層的喜歡,比如他曾聲稱要把公司總部從德國搬到瑞士甚至新加坡,來躲避不合理的高稅負。
在2004年,舒馬赫突然被逐出董事會并免去CEO職務,從后來的報道看,舒馬赫是被指責新總部建設時花了不該花的錢,以及賽車贊助合同中收取了好處。英飛凌由于是汽車電子行業的三甲,所以舒馬赫時代一直贊助賽車,是奧迪的贊助商。舒馬赫離職后,雙方仍舊在法庭激烈對抗,英飛凌董事會想以受賄理由把他搞進監獄,而舒馬赫想讓英飛凌提供離職補償。經過7年的漫長訴訟,雙方達成和解,英飛凌支付590萬歐元的補償和2018年起每年56萬歐元的退休金。從這個結果看,我認為舒馬赫是無辜的,而他的離職給英飛凌最終在內存業的崩盤打下了伏筆。后來,舒馬赫在上海宏力半導體擔任過三年CEO。
(英飛凌Infineon贊助的奧迪賽車)
舒馬赫是英飛凌內存擴張戰略的旗手,他精心規劃的和臺灣廠商聯盟,幾乎成功。如果茂德和南亞都在麾下,再加上中芯國際,市占率很接近30%,幾乎當時可以和三星并駕齊驅。也是缺乏時運,茂德的爭端以及臺積電對中芯國際的打壓(后面會詳述),造成這個規劃最終不成功。舒馬赫離職后,英飛凌董事會就開始了分離內存業務的舉措,2年后奇夢達分拆上市。也許由于投入的減少,奇夢達在2007年制程轉換時出現了極其嚴重的問題,導致原本財務健康的奇夢達在瞬間擊破盈虧平衡,再加上英飛凌見死不救,在金融危機中率先敗退。
2003-2008的另一個贏家是爾必達(Elpida)。前面說到,Elpida在2000年代初期已經虧得不成樣子。2002年底,前體操選手和TI倉庫管理員阪本幸雄同志走馬上任,靠著對半導體行業的深刻理解和業內關系,坂本力排眾議在廣島建設了新的12寸晶圓廠。因為日本企業對尖端制造技術的掌握充分,Elpida在良率和成本上都取得了領先,加上后來和力晶的成功聯盟,迅速擴張了市場份額,在金融危機爆發前已經超越奇夢達和美光,取得了安全的卡位。我自己在當時最大的感受是,我們奇夢達的貨總是拿不到,而客戶都在使勁夸獎Elpida的大度和魄力。雖然不知道后來會發生金融危機那么大的事情,但感覺奇夢達已經日落西山,因此果斷跳槽走了。
而2008年前的輸家,是美光。由于對12英寸廠不重視,自家主要產能仍停留在舊的8寸廠,美光的單片成本幾乎是最高的,這也導致其市場份額從20%到被腰斬。但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08年金融危機使它仍有余錢過冬。美光省下來的錢一方面投入了閃存的研發和制造,另外也攢下不少用于日后的大抄底。
00年代DRAM界還發生了一件大事,由于美國PC廠商戴爾和Gateway的控告(這兩家和內存廠商關系是有名的不好),美國司法部在2002年立案調查1999-2002年間三星、美光、海力士、英飛凌等公司北美銷售人員串謀控制內存價格。其實在這期間,內存廠商活得都不怎么樣。不過美國充分利用了其霸道的市場地位,一方面對三家非美國廠商處以了巨額罰款和主管坐牢的嚴厲處罰,另外一方面以美國廠商美光做污點證人為名免于罰款。最終,三星被罰3億美元,海力士1.85億美元,英飛凌1.6億美元。我好奇查了下美國司法部網站,過去20年美國引用Sherman法案罰款超過1000萬美元的案件共140次,罰款各跨國公司總額高達125億美元。這里除了佩服其霸道,還能說什么呢?
00年代不得不提的還有中芯國際(SMIC)。張汝京也是TI系,在TI工作20年,搞過20個晶圓廠,業內比他經驗豐富的半導體制造人才估計也沒幾個,這使得他隨后成為大陸新一代半導體制造業的教父級人物。2000年,張汝京創辦的世大半導體被大股東作價50億美元強行賣給臺積電。一身本領無處施展的張汝京,隨即碰到上海市負責招商的實干官員江上舟。在江的推動下,中芯國際只花了半年時間就完成募資并在張江破土動工,一年時間8英寸晶圓廠就建成投產,次年北京12寸晶圓廠開工,簡直是火箭速度。隨后,上海、武漢的12寸廠也拔地而起。由于攤子鋪得太大,使得臺積電感到了威脅,并不斷用各種嚴厲的官司對付張汝京。
中芯國際產能的暴增使得中芯國際初期只能以代工DRAM內存為主,因為沒有那么多邏輯芯片的代工生意給這家年輕的公司。而英飛凌是中芯最重要的技術合作伙伴,當時德國派到北京支持中芯國際的工程師多到和北京分公司人一樣多。不過,最讓張汝京頭痛的應該是設備,由于瓦森納協定光刻機等半導體設備的出口限制,使得張汝京和江上舟竭力把中芯打造成外資為主而非國資的獨立企業,來避免技術封鎖。張本人是美籍,行業關系眾多,靠他了不起的個人影響力使得中芯的設備進口基本達到國際一流水平。應該說,張汝京為中國半導體產業的后起直追,縮短了5-10年的時間。可惜故事的結局不總是幸福的,被迫和臺積電的訴訟和解以及中芯后來因資金缺口引入了央企股東糾紛導致了2009年底張汝京的出局。他隨后建設的上海新昇半導體(生產12寸硅片),也為產業做出了杰出貢獻。
此外非常遺憾的是,張汝京離開后中芯國際的大量政企協調工作,使得德高望重的中芯國際董事長江上舟鞠躬盡瘁在2011年去世,并引發了后面股東和管理層難看的控制權之爭。萬幸的是,江上舟臨終托付老同學張文義接任董事長,而張文義請到另一位了不起的管理者邱慈云出任CEO,最終數年完成了中芯國際的鳳凰涅槃。江上舟及其太太吳啟迪,在瑞士ETH留學時和家母是好友。我高考的時候,母親還問過要不要考同濟,那時年少氣盛和無知,不懂得關系的重要,導致最終上了某名字看起來更唬人的學校做了學渣一事無成。
2008-2009金融危機
把金融危機拿出來單寫一章是有原因的,因為這個時期發生的事情是整個內存行業的一個縮影。
在金融危機前,我們要說一下Windows Vista。因為2001年發布的Windows XP太成功了,企業和消費者都覺得很完美不用升級了,這樣微軟賺不到更多錢啊。微軟考慮到未來10年在架構可靠性、安全性等眾多因素的需要,重構了一套Windows,這就是Vista。因為距XP已經長達5年,所有內存廠商都把賭注壓到Vista上,在此前大量12英寸廠產能的開出都為了這一刻。不負重望,Vista吃內存的程度遠超XP。然而,Vista因為底層完全重構,Bug奇多又不穩定導致惡評如潮,因此消費者用腳投票仍然堅持用XP。
原本期望Vista多用一倍內存的產能一下大大就供過于求了,而內存廠因為投資過大根本不能停產,因為停產虧得更多。2007底年內存價格暴跌到2006年底的1/4,這時率先撐不住的是成本最高的廠商,這就是奇夢達。世間萬事一般都不是單一原因造成的,奇夢達的問題還可追溯到當年東芝和IBM兩大盟友退出技術聯盟,這導致奇夢達獨自研發溝槽式內存技術。
之前說過,內存的一個單元簡單說由一個三極管和一個電容組成,三極管就是個開關,來決定要不要給電容充電來存儲0或者1。那么這個電容如果是在三極管下面挖個溝來存儲電子,就叫做溝槽式(Trench);如果這個電容是在三極管上面疊加,就叫做疊加式(Stack)。溝槽式的優點是更省電和單元面積更小,而缺點是技術聯盟規模太小,只有不到20%的份額。三星、Hynix、Elpida和Micron用的都是Stack技術,因為大家用的都是類似的半導體設備,一家解決了技術問題,另外一家就很容易馬上跟上。
奇夢達首先碰到了58納米技術瓶頸,但它宣布已經在實驗室完成了Buried Wordline技術開發,并和爾必達宣布一起和Stack技術融合在2010年推出40納米產品。然而,剛好Vista供過于求爆發,奇夢達卡在這個節骨眼一下子成本比所有對手都高了。因為2007-2008年所有內存廠商都賠錢,只是看誰賠得快錢先燒光而已。在2007年中,奇夢達還手握7億歐元現金,比多半競爭對手都多,但是它燒錢的速度也遠快于別家。2008年內存價格跌去7成,前三季度整個行業虧損80億美元,奇夢達由于現金耗盡被迫廉價出售和南亞合資的華亞科(Inotera),臺塑集團借錢給Micron拿下股權,使得華亞科成為南亞和Micron的合資公司,借以轉Trench技術到Stack。
奇夢達的Trench技術有一個優點,就是能耗比更好,這使得它在2000年代中期低功耗的Mobile DRAM領域占據了一半的市場份額。可惜,奇夢達沒有熬到智能手機爆發,就倒在了戰場上。
金融危機如果用大白話說,就是缺錢。市面上沒錢在流動,沒有人再有錢做投資(巴菲特除外;-)。而在這個時候,幾乎所有公司都在裁員,也很少有公司購買新的電腦,內存行業真正碰到史無前例的大崩盤,主流內存顆粒價格跌到材料成本以下,而且看不到何時能好轉。這時,各家廠商只好靠政府了。
情況最危急的是奇夢達和海力士。海力士獲得債權人的堅強支持8000億韓元紓困貸款。德國及葡萄牙政府(因奇夢達葡萄牙工廠)和英飛凌(仍7成控股奇夢達)原本同意給奇夢達3.25億歐元解困資金,但最后時刻英飛凌拒絕出錢,德葡政府認為大股東都不救所以也放棄了。唇亡齒寒的爾必達是最希望和奇夢達聯盟的,然而英飛凌的決絕使得爾必達只能獨自和群獅共舞。想象如果舒馬赫還在,也許結局是不同的。
奇夢達在2009年1月宣布破產,然而奇夢達因減產自有工廠已經只占約5%的市場份額,整體供大于求的情況并未改觀。3月份,臺灣當局宣布成立臺灣記憶體公司,希望整合弱小的臺灣公司再引入爾必達技術共同迎戰強敵。然而臺灣各公司同床異夢,力晶率先不參加,隨后南亞和美光拒絕,導致整合流產。臺灣原本計劃投入千億重振雄風,這也確實是天賜良機收購爾必達和美光股權,當時美光CEO Appleton也幾次拜訪臺當局請求資金入股。可以說機會稍縱即逝,隨著Windows 7、iPhone 3GS和各品牌安卓機的在2009年下半年的成功發布,內存需求迅速增加,內存廠迎來了09年Q4的轉虧為盈和2010年的大賺。
奇夢達破產后的故事還沒有結束,破產管理人對英飛凌發起了訴訟,認為英飛凌未盡到義務等。2014年英飛凌以支付2.6億歐元給奇夢達破產管理人達成和解,并購回奇夢達全部專利。此外,德州儀器只花了1.73億美元就購得了奇夢達在弗吉尼亞州12寸晶圓廠的全部生產線。中國服務器廠商浪潮集團,似乎原本想借機抄底奇夢達,不得不說在今天看是個很劃算的買賣,畢竟我們現在要花百億美元買入場券,還不包括專利。最后很奇怪的是浪潮只花了3000萬人民幣購得了奇夢達西安研發中心,確實有些值錢的設備和研發人員,但是只是個浪花而已。奇夢達蘇州封測廠,被蘇州園區收購,荒廢多年直到2014年才賣給晶方科技。
2010年代
2010年代的第一年大事是日本爾必達(Elpida)的倒下。雖然靠日本政府的《企業再生法》獲取300億日元資助熬過了次貸危機,但日元升值和缺乏閃存產品兩個重要原因導致2011財年Elipda巨虧12億美元。2012年初Elpida宣布破產后,年中被Micron以25億美元的低價抄底,并順手拿走了位于臺灣的Elpida合資12寸廠瑞晶電子。阪本幸雄很清楚靠自己無法和韓國企業競爭,聯盟是唯一出路。在幾年前和奇夢達聯盟失敗后,又因Steve Appleton飛機失事導致和Micron聯盟失敗,只能說他也是運氣不佳,沒熬到下一個景氣周期。
美光(Micron)的CEO Steve Appleton是內存業內一大傳奇人物。他三流大學畢業,從時薪不到$5的Micron夜班工人干起,純靠勤奮在34歲年紀輕輕做到公司CEO。雖然一度和大股東土豆大王Simplot有過嚴重沖突被罷免,但隨后仍能做到雙方和解重掌公司并輝煌公司,可以看出他們都不是一般人。
Micron總部所在地Boise, Idaho是一個偏遠只有20來萬人口的小城市,但卻是這個州最大的城市,由此可見該州之不發達。愛達荷州盛產土豆,連車牌上都寫著“以土豆聞名”。Micron的朋友說,他們那里出門就是荒山沒事干,所以大家都喜歡加班。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使得Micron成為一家氣質獨特不可描述的公司。我相信,如果像一家傳統美國公司那樣,它早就放棄內存業務不會撐到今天了。
Appleton一生熱愛危險運動,包括賽車、沖浪、跳傘和開飛機等。在多次飛機事故僥幸生還后,2012年2月親駕飛機墜毀完成了了不起的一生。
(Micron官網哀悼Steve Appleton)
幾乎在Elpida破產的同時,Hynix債權人同意把約20%股權轉給韓國電信巨頭SK Telecom,并改名SK Hynix。在被資金折磨了10年后,Hynix終于有了金主,此后順利完成了鳳凰涅槃和展翅高飛。SK Hynix在2017年利潤高達10萬億韓元(約94億美元),排名世界半導體公司第三名,僅次于三星和英特爾。
2010年代是電子產業巨變的年代。上個10年內存的主要應用七八成還在PC(含筆記本電腦),而進入10年代智能手機的全球銷量從2009年的1.7億部暴漲到2017年的近15億部,占據了DRAM的大概40%,互聯網和云計算的大發展也使得服務器的內存份額達到約25%,PC大概只占了20%,而各種讓人眼花繚亂新型的智能設備又占據了剩下的顯著份額。NAND閃存的應用里大概手機占40%,SSD硬盤占25%,SD卡等存儲卡占15%。因此手機行業已經毫無疑問是內存的第一大客戶。
智能手機里面的內存分三類,DRAM(相當于電腦內存,目前主流安卓是2-6GB,iPhone是2-3GB);NAND Flash閃存(相當于電腦硬盤,主流是16GB-256GB);NOR Flash閃存(字庫芯片,用來存儲最核心的基礎程序,負責開機和加載操作系統,類似電腦的BIOS)。
NOR Flash的使用更像只讀ROM的一種,特點是寫入一次,基本上長期就不改了,相應的可靠性和讀取性能就比較重要。NOR Flash可以直接掛在數據總線上,這樣讀取時不需要通過DRAM,這使得NOR上面可以直接運行程序,效率非常高。NOR Flash的市場比較廣泛,各種嵌入式系統(自帶一個小操作系統)的設備基本上都需要,比如大家常用的路由器基本上就是用的NOR Flash存儲。另外AMOLED屏等復雜驅動也通常需要寫在單獨的NOR Flash芯片里。
Flash Memory(閃存)由東芝公司的當時一個低階工程師舛岡富士雄在1980年發明,但東芝開始忽略了它的重要性并任由舛岡自己申請專利和在IEEE公布其發明。隨后慧眼識珍的英特爾馬上投入數百人的團隊研發并在1988年發布了量產的NOR Flash,可笑的是東芝居然承認NOR Flash是英特爾發明的,并嚴重貶低舛岡的作用。舛岡富士雄不愧是業界超級大牛,1986年還發明了NAND Flash,這使他在將來一定可以得到諾貝爾獎,因為他創造了千億美元的產業并使得人類的生活天翻地覆。
東芝雖然沒有忽視NAND Flash的巨大潛力,但是因為論資排輩的傳統仍然對它的發明者舛岡不屑一顧,只給了他幾百塊的獎金。舛岡富士雄在接受外電采訪的時候很悲情地說,他很欣慰東芝靠他的發明今天成為日本存儲半導體碩果僅存的企業,但是如果日本企業如果還是如此不重視工程師,日本的企業將沒有未來。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已獲諾貝爾獎的藍光LED發明者中村修二身上,中村因自己的發明完全不受重視而客走美國并和老東家對簿公堂爭取自己的權益。同樣在80-90年代,東芝犯的另一嚴重錯誤是,任由自己的內存工程師被三星現代等公司挖角,使得韓國內存企業迅速獲得東芝核心技術起飛并最終把日本公司踩在腳下。
NOR Flash因其方便擦寫和成本低而逐步替代了早期按字節寫入很慢的EEPROM。順便提一下最早的EPROM只讀內存,這是在半導體制造時直接把程序固化在里面,很明顯它的缺點是不能重復寫入和升級的,如果程序有bug只能換芯片或者報廢設備。
ROM(只讀內存)的鼻祖,是該說是繩子ROM,我最早看的這些照片時目瞪口呆。在半導體發明前,計算機是靠什么來存儲程序呢?除了紙帶和磁芯,居然是用繩子,因為繩子比紙帶壽命更長更可靠。照片里是阿波羅11號登月用的繩子ROM,真的是靠女工一個一個編出來的,一個結是一個0或者1,這個72K的程序足足要編幾個月的繩子。但是真的別小看它,在近60年前它引導著阿姆斯特朗和奧爾德林成功踏上了月球邁出人類科技史上最偉大的一步。
(阿波羅11號使用的繩結存儲器)
NOR Flash因為容量只有NAND Flash的千分之一甚至更小,因此對半導體制程的要求低很多很多,因此不需要使用最先進的工廠和很多的投資,所以目前其供應并不被名氣大的巨頭壟斷。NOR的先驅Intel在2008年和意法半導體(STM)合資成立Numonyx等于剝離了NOR的業務,此后美光在2010年以12億美元收購了Numonyx。雖然美光在趁機撈便宜方面長盛不衰,但這次收購并不成功,一直不大賺錢導致美光在2017年初決心賣掉這個部門。然而,美光在低端市場的無心戀戰以及AMOLED、智能汽車和無人機等應用火爆導致2017年NOR的缺貨和價格上漲,美光似乎也沒那么著急出手了。1993年,AMD和富士通剝離NOR Flash部門成立了飛索半導體(Spansion),經過連年虧損在金融危機的2009年宣布破產保護,而后來因市場轉好連續四季度盈利居然又成功脫離破產,2014年最終和賽普拉斯(Cypress)合并然后飛索這個名字被棄用。
2017年臺灣旺宏電子(Macronix)的市場份額預計從2016年的24%一路攀升到近30%,奪取老大地位。美光、Cypress和華邦則各占大約近1/5,而大陸的兆易創新(GigaDevice)估計分享剩下的10%。兆易創新以超低端NOR市占為主,我猜原因主要是一方面低端客戶比較容易進入,另一方面高端產品晶圓代工資源有限很難獲取。2017年中,兆易創新收購工業DRAM廠商ISSI的努力因供應商阻礙最終流產,顯示了大陸企業在半導體存儲的崛起,有待整個產業鏈的完整。
NAND閃存是只有巨頭才能逐鹿的戰場,00年代初基本上只有三星和東芝兩家大廠份額顯著。不過,我們要在這里說一下閃迪(Sandisk),印度人Sanjay Mehrotra參與創建的Sandisk,目前是內存卡(U盤和SD卡等)的龍頭。當年NAND的主要用途就是在內存卡,因此Sandisk和東芝一拍即合,強強聯手,在2008年阻止了三星的58.5億美元惡意收購后,在10年代初超越三星成為第一大NAND生產商。
(2001-2014年NAND Flash市場份額)
隨著2016年傳統機械硬盤公司西部數據(WesternDigital)在紫光的支持下以160億美元收購Sandisk,Mehrotra從Sandisk退休并隨即加入競爭對手Micron任CEO。從這個結果看,Mehrotra本人應該是不喜歡被西數并購的吧。Mehrotra是印度出生,讀完大學一年級才轉到美國,因為印度窮他被拒簽了三次,直到最后他父親沖進領事辦公室嘰里呱啦20分鐘震蒙了領事(blasted away the counselor)終于來到美國。我聽過Mehrotra的講話,印度味十足,比微軟納德拉的美式英語差很多,印度人的自信和我們我們華人在口音上的自卑形成鮮明的對比。不得不佩服,現在硅谷是印度人的天下,而且人家都是一代移民。
西部數據在機械硬盤日暮西山的情況下收購Sandisk絕對是孤注一擲,而Sandisk和東芝2013年分手后也缺乏安全感。然而,他們在NAND面對的對手,是在DRAM領域拼死搏殺出來的三頭巨獅(三星、海力士和美光),實在是恐怖至極。2017年,東芝集團由于核電業務巨虧,為了挽救整個集團不被下市,被迫出售賺錢的芯片業務。西部數據和富士康都志在必得,尤其西部數據想趁機撈個便宜,然而貝恩資本聯合了蘋果、戴爾等一系列美系廠商資本以180億美元宣布收購成功。西部數據CEO米利根(Steve Milligan)仍在努力奮戰試圖阻止交易,因為單靠手上的Sandisk恐怕是對付不了其它幾家兇狠的巨頭。
隨著半導體工藝逼近光學的極限,如何能在不繼續降低光刻線寬的情況下繼續擴大單位面積容量,立體堆疊更多層數成為各家的選擇,這就是3D NAND。最新技術,廠商已經可以堆疊到嚇人的96層,這對消費者的好處就是,閃存的產量不斷大幅增加,也許很快就供過于求,手機上256G也許很快成為標配。
Micron和Intel在閃存技術上一直是分分合合,但這兩家的份額相對最少的,也是最危險的。兩家似乎把賭注壓在新技術3D XPoint上了,號稱比NAND快1000倍,但是目前成本高昂,應用也僅限于超高端的服務器。而三星,也有Z-NAND的高性能產品做對應,因此還是立于不敗之地。有趣的是Hynix,似乎一搞不清他們的NAND技術從哪里來,開始說是意法半導體(可這家自己都不做),但是Hynix量產NAND和3D NAND好像從來都不晚,猜測也許三星有在偷偷共享技術吧,畢竟韓國公司抱團比較緊。
2010年代還沒有結束,但我們已經能看到戰場的硝煙。
臺灣
臺灣的內存產業的故事得單開一章來說。多年了在全球主要筆記本電腦和PC主板都由臺灣公司制造壟斷的情況下,其核心部件內存產業卻一波多折,最后節節敗退。太多的經驗和教訓,值得大陸的同行在未來汲取。
臺灣的半導體產業,最早起步于官方在70年代1000萬美元購買美國無線電公司(RCA)的技術建設了一條3英寸晶圓生產線。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美元那時候是非常值錢的,臺灣當年的平均國民收入也不過400美元。這顯示了臺當局的遠見和雄心,當然也是一場賭博。隨后,1980年成立的聯華電子(UMC)就是基于RCA技術創辦,頭5年基本上都是做很低端的芯片。然而更重要的是,RCA技術轉讓團隊,成為臺灣半導體技術的星星之火,燃起后來整個小島的巨大產業。1986年,臺灣工研院和飛利浦成立合資公司,就是今天呼風喚雨的臺積電。它開始有點像聯想是中科院成立的公司,帶有明顯官辦啟動的性質。工研院院長張忠謀親自籌辦和掛帥,三十年風雨,成就了臺積電的輝煌。回頭看,臺積電的幸運也許和選擇了飛利浦合作息息相關。一方面,飛利浦堅持其對臺積電的投資長達20年,做了一個超級負責的大股東;另一方面,飛利浦的關系公司ASML是半導體制造業的巨頭,有了ASML的保駕護航,臺積電才能在技術上一直保持在第一梯隊。
1989年,宏碁(Acer)和德州儀器(TI)成立合資公司德碁(TI-Acer),是臺灣第一家內存(DRAM)制造公司。初期宏碁想做內存的時候,日本企業都不愿意轉讓技術,這和大陸汽車行業改革開放初期碰到的情況一樣。施振榮最終獲得美國TI的技術支持,以股權換技術,贏得艱難的起步。然而,當時內存正在不景氣周期,德碁何時能夠盈利看起來遙遙無期,八英寸晶圓廠的巨額投入使得資金捉襟見肘。幸運的是,1992年住友樹脂廠爆炸導致內存缺貨價格回升,德碁開始扭虧為盈。然而,TI并不是DRAM行業的領軍企業,90年代中后期排名一直在6、7名徘徊,其DSP的成功和DRAM持續的虧損使得TI決心退出DRAM領域。TI將其內存工廠賣給了美光,也退出了德碁的合資。德碁沒有了技術來源,向IBM尋求支持未果,只得把工廠賣給臺積電轉做代工,而正缺產能的臺積電也同時獲得了數千位有豐富經驗的德碁工程師。臺積電在并購德碁的同時期還通過暗自搞定大股東強行并購了張汝京任總經理的世大半導體,使得臺積電從此在晶圓代工業一枝獨秀。宏碁和TI的關系倒是一直不錯,1997年TI把世界排名第6的筆記本電腦業務賣給了宏碁,其后宏碁開始了PC業排名的一路攀升,而宏碁后來的CEO蘭奇就是那時從TI轉來的,后來蘭奇又跳槽到聯想任總裁。這個頭發不多的意大利人比較旺公司,去哪里哪里就業績很好。
臺灣最早自主研發做DRAM的是世界先進(Vanguard),有臺積電拉著一幫富一代公司做投資,但可憐資金仍舊有限,從未進入過前10名。世界先進原本努力想靠本土技術,后來發現不行,99年的時候購入力晶股份希望得到三菱技術。隨著三菱并入爾必達,世界先進最后只得放棄內存業務并入臺積電改做代工。其它廠商,多半來自傳統行業的投資,沒有技術,只得向歐美日尋求合作。例如華新麗華和太平洋電線投資的華邦電子,技術來自東芝和英飛凌;新光百貨集團投資的力晶,技術來自三菱;太平洋電線投資的另一家茂矽電子,技術來自OKI和西門子;臺塑集團投資的南亞科技,技術來自OKI和IBM。傳統行業的大股東,雖然個個都是富豪,但玩內存制造這種無底洞,最后多數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臺灣內存廠商,在資金和技術都不占優的情況下,很難獨立生存,更多的是依附于大廠做代工,其中最糾結的是英飛凌、茂矽和南亞三角戀的故事。
1996年,茂矽(Mosel Vitelic)和西門子(英飛凌前身)結婚,生了個兒子叫茂德(Promos)。2002年前后,茂矽因為缺錢,把兒子加杠桿抵押給債權人,英飛凌不干了,因為英飛凌只有38%的股份,萬一兒子的產能歸了別人,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英飛凌畢竟底子厚,雙方鬧分家時毫不手軟,直接把兒子賣給股市,并警告兒子不能再用自己的傳家技術。隔壁臺塑家的千金南亞科技,剛好因IBM退出DRAM市場而技術斷檔,和英飛凌一拍即合,結婚生了華亞科技(Inotera)。茂德看看自己馬上斷炊了,一方面趕緊另外認了韓國Hynix做干媽,另外跟英飛凌求饒請求可以繼續使用技術授權。而離了婚的茂矽,欠了一屁股債,被股市停牌,變賣了幾乎所有家產和兒子才還清債務。Hynix得到茂德則是最大的漁翁,因為Hynix當時自己根本沒錢建12寸晶圓廠,而隨后茂德導入Hynix堆疊技術后,一度Hynix聯盟的12寸廠份額超過了三星,這極大降低了成本,使得Hynix在隨后的金融危機中反而處于不太危險的境地。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英飛凌(奇夢達)養不起南亞千金小姐了,只得離婚。然后南亞轉頭就帶著華亞科改嫁給了美光,當時市占率已低到只有10%美光等于只用十分之一的價格就買到了當時最先進的大型量產12英寸晶圓廠。2015年底,美光為了狙擊紫光收購,以1300億新臺幣的史上高價把華亞科完全過繼給自己。有一年奇夢達在華亞科開會,我第一次直接匯報給CEO,希望能夠為大陸第一模組廠記憶科技爭取多些配額(Allocation),可惜管理層完全不重視大陸市場,最終以失敗告終。當年出差去臺灣好難,經常要繞道香港在中華旅行社取入臺證,花一整天不說,還在港澳通行證上留了瑕疵。不過,有幸參觀了當時世界最先進的華亞科12寸晶圓廠,還是很震撼的。
臺灣廠商中力晶是個另類,沒有有錢的老子。早期有三菱投資和三菱技術合作,使得它一直屬日系派系。2006年爾必達(Elpida)東山再起后,和力晶合資瑞晶(Rexchip),這一直是臺灣最先進的晶圓廠。美光收了爾必達后,力晶被迫賣瑞晶給美光來換取技術授權。自此,美光把臺灣內存的精華都娶走了,剩下一地雞毛。
到2017年,美韓三大廠的DRAM份額超過95%,而臺灣廠商只剩5%不到。值得欣慰的是,臺灣的晶圓代工業務和封測業務,成為全球第一,旺宏電子的NOR Flash業務,也做到全球第一。華邦電子在內存代工業務上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并最終賺到很多錢。力晶歷經10年償債,也終于堅強地從08年金融危機的陰影中走出,并很可能成為大陸內存崛起的技術支柱。總體來看,臺灣這么多年在主流內存制造上的損失,也算靠自己積極的努力得到另外形式的補償。
匯率問題
回顧完50年的故事,似乎內存業的搏殺是比膽量比財力而已。然而,用單一原因解釋結果,從來都是記者玩的把戲。也許我們不該相信天時或者運氣,但它們永遠都是不可忽視的因素。日本廠商的衰落和韓國廠商的崛起,以及美德廠商的起伏,背后都有一根紅線在挑撥,那就是匯率。
從下圖看,韓元的長期貶值是韓國經濟的發動機。每次金融危機導致的迅速貶值,都像給出口型的韓國企業打了強心救命針。如果盲目迷信10年一周期的話,似乎韓元又到了該故伎重演的時候。
(1969-2018三種貨幣匯率走勢圖)
我同時精心繪制了下圖。這是我親身經歷的時刻,因此體會特別深,英飛凌(奇夢達)、爾必達和海力士三家的命運,似乎不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匯率大勢之下,如果沒有力挽狂瀾的杰出企業家,職業經理人的隨波逐流只會讓公司消逝在滾滾大潮中。
(1996-2018三種貨幣匯率走勢圖)
未來展望
DRAM三大廠里面Micron看起來最危險,因為韓系廠商的份額比它大近四倍,制程技術也比它先進,但2017年內存大漲帶來的巨額利潤似乎又能讓它撐很久。NAND六強馬上就要刺刀見紅,而中國半導體業的大發展使得內存未來格局充滿不確定性。目前大陸存儲芯片行業好像正處在歷史上最佳時期,巨額的投資和國家戰略層面的重視都讓對手非常關注。大陸這些新公司都是目標投資百億級的巨頭,本人戰戰兢兢也不敢點名評論。
單從行業的歷史來看,假設真的不愁資金,我們目前最大的挑戰也許來自于制程技術和專利。
內存行業完全不是勞動密集型,低廉的勞動力對成本幾乎沒有幫助。像三星那樣每年能夠持續投入百億美元在制程上,需要巨大的現金流。如果不能在制程上只落后三星兩代以內,在行業光景好的時候也很難支撐現金流為正。目前最新制造技術已經到了10nm以內,將需要EUV光刻機和相應配套,同時需要大量頂尖專業人才。且不說荷蘭ASML的產能在近幾年都無法支撐供貨,限制出口的瓦森納協定也不知道我們是否能繞得開。
如果說制程技術是競爭對手的航母,那么專利則是他們的核武器。幾家巨頭都是在業內30年以上的浸淫,專利仗都打過無數次,每家都有至少幾千項專利在手上,繞開是根本不可能的。花錢買授權?那要看他們想不想讓我們加入牌局,誰會主動培養潛在對手呢?那幾家可是歷史上出了名的殺手。
即便如此悲觀,我們也不應該放棄希望。也許這是跳出局外,用大智慧才能解決的問題。畢竟我們的國家已經如此強大并保持昂揚向上,而歐美列強明顯進入國運衰退而社會矛盾無法調和。韓國企業最大的弱點是本國市場太小,必須依賴消費和制造大國。
在DRAM量產50年之際,衷心祝愿我們偉大的祖國可以在半導體尖端制造領域上可以迎頭趕上,寫下新的內存故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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